第八十章：戀愛季節

　　孟小北想畫不穿衣服的少棠,他不是沒有條件畫,而是畫出來他還舍不得拿給外人看。
　　不是少棠不給他畫，而是少棠那幾年很忙。剛調入大廈，替公司辦事,三十小幾歲，正是壹個男人體力精力與處事經驗達到完美結合的年齡,這時不拼事業,更待何時,
　　少棠經常是在孟小北還在學校上課時,突然回家了,累得不能動,衣服都懶得脫掉，將自己擲到床上，仰著，呼呼睡壹下午。
　　睡起了才懶洋洋地從屋裏晃出來，洗澡，換衣服，然後又出門談事了，都等不到兒子周末回來相聚。
　　有人呼他。少棠低頭壹看，呼機上顯示：【我結婚了，不祝賀壹句嗎！】
　　號碼不認識，少棠壹頭霧水，誰啊，誰結婚了？
　　他出門，將車開進大廈停車場，旁邊車位停了壹輛很炫的紅色三菱越野，讓他多看了好幾眼。滿大街都是桑塔納捷達富康這“老三樣”的年代，能倒騰來壹輛進口三菱在大街上晃悠，很紮眼的。
　　少棠邁步進入大廳，旁邊咖啡座裏躥出來壹道黑影，阿貓阿狗見肉骨頭撲上來似的，躥著，壹把重重拍了他肩膀：“噯！看見咱沒有？”
　　少棠蹙眉，等著對方“嘩啦啦”壹摘墨鏡，壹抖肩膀，才認出來：“呵，段——紅宇。”
　　段少爺除了腦門上微微顯出幾道橫條皺紋，還是老樣子，壹笑嘴歪，在廣東師傅開的發廊裏，燙了個南方闊佬時興的短卷發，透著嘚瑟的土潮，手裏夾壹根雪茄。
　　少棠面無表情，特穩，微壹點頭：“門外那小紅車，看著像女士開的，是妳車吧？”
　　段紅宇嘿嘿壹樂：“幹嘛啊少棠，別女士開的啊，好車！”
　　少棠：“有事？”
　　段紅宇：“可不有事麽，我這壹年給妳打那麽多趟電話，也找不見妳。”
　　少棠懶得理：“不好意思，換單位換辦公室了。”
　　段紅宇從西裝口袋裏抖出壹張紅色信封，連帶他的名片，抖給少棠，嘴角笑得玩味。
　　少棠這才晃過神：“我說是誰，原來是妳小子要結婚？”
　　段紅宇煞有介事道：“我這麽大喜的事，不能不通知妳啊，老子還得謝謝妳這大媒呢！！”
　　少棠打開請柬壹摟。
　　請柬上寫的壹清二楚，新人名字。少棠是真沒想到，段紅宇這小混賬，娶的對象竟然是當初從他們部隊罵罵咧咧著走人、隨後壹去不復返的陳曉鷗，那位陳文藝兵！
　　“成，我辦了件好事，積了壹項功德，我當初就覺得妳倆特般配！”少棠自個兒都樂了，大大方方壹抱拳，“恭賀新婚，早生貴子啊！”
　　段紅宇毫不掩飾道：“貴子已經在我媳婦肚子裏懷上了，她這麽大歲數竟然都能懷上，這也命中註定了——不然我能娶她啊？”
　　少棠說：“妳倆挺好！壹箭雙雕了，兩件大事您壹氣兒都辦了。”
　　段紅宇摟住人，拉至僻靜處，眼神壹遞：“說說妳，兩件大事妳辦了幾件？”
　　少棠面不改色：“我啥事沒有，沒媳婦，沒孩子，妳就別忙了。”
　　少棠心裏的真心話是，老子有媳婦，也有兒子，我媳婦就是我兒子，壹個抵妳兩個強。
　　段紅宇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接口道：“這麽多年單著，是在等我吧？還對老子當年壹份深情念念不舍舊情難忘呢吧！”
　　少棠嘴角壹聳，眼仁都不起波瀾：“婚禮我就不出席了，到時我那份隨禮壹定到。以後天高水遠，祝好吧。”
　　段紅宇眼底有情意，挺親熱地捏捏肩，臉貼得很近：“別這麽冷淡嘛，說真的，少棠，是我對妳念念不忘。這麽多年吧……玩兒得多了，還是覺得，誰都不如妳，妳丫忒麽就是老子十六歲的初戀啊！妳看那電視劇演的，《十六歲花季》，老子當年正是花季少男的時候，在咱們玉泉路大院裏，就看中妳了。妳就是我的‘陳非兒’啊，就是女神啊！”
　　“操……”少棠被膈應壞了，壹揮手，撤開肩膀，扭頭走人，白白了您吶。
　　段紅宇沖他背影還喊了壹句，噯，雖然老子現在已婚身份，但是，不影響咱多年兄弟情誼哈，妳隨時還來找我，找我想幹什麽老子都奉陪……
　　少棠用毫無留戀的挺拔的背影告訴段少爺，妳有多遠滾多遠吧。
　　段少爺婚禮定在八月裏壹個吉祥的雙日子，宴請京城眾多紅貴子弟，各路生意夥伴、狐朋狗友，在貴賓樓，排場特大。據說飯店門口停壹水進口小轎車，像車展。少棠確實沒露面去見新人那兩位“熟人”，只隨了壹份紅包。
　　這些陳年舊事，花花草草，少棠基本沒跟兒子提過。孟小北都不知道，他幹爹過去二十年青春歲月裏，竟然還有段公子這號人，時不時出來詐個屍呢！
　　孟小北偶爾在課間接到少棠傳呼，說：【天涼註意添衣服。】
　　等他再回呼過去，這人可能已經坐飛機到上海廣州了，抓不到人！
　　有壹回回家，孟小北在客廳飯桌上發現壹只新的摩托羅拉小黑。桌上有少棠留的字條：【出漢顯了，這個是給妳的，我自己也有，有事呼我。】
　　孟小北撥電話過去，向呼臺小姐叫板：“漢顯也不好用，妳們有能顯人影兒的尋呼機嗎？就是在我機子裏顯示出，對面那個人他到底現在在幹什麽呢？！”
　　孟小北那時頭腦裏就大致有了網絡即時視頻的概念。
　　呼臺小姐很溫柔，不疾不徐地回絕客戶無厘頭要求：“先生，我們行業尚未開發出您說的那種呼機，請問您想留什麽言。”
　　孟小北粗嗓吼了壹句：“妳就跟19080說，媳婦，老子想看妳人，妳趕緊給我回家！！！！”
　　不給我回家，難不成有外心了麽。
　　孟小北心想，我都喊“媳婦”了，少棠還不露面，下回做愛，不喊妳“大寶寶”了，爺就在妳屁股上，刻“媳婦”兩個字！！
　　……
　　再說孟小京，哥倆同年來北京念大學，戶口都遷到大學裏，正經成為北京教育部下轄重點大學的高材生。兩人雖然同城，見面機會並不多，平時各忙各的，極少聯系。
　　小北在北京還有壹處“外宅”，孟小京連外宅都沒有，這孩子也壹定不願意經常過去他奶奶家，逢年過節才勉強去壹趟，給他爺爺送兩瓶酒。孟小京常去他姥姥家，與姥姥家幾個舅舅更親。馬寶純娘家祖上是親族中有地位的人，老貴族，家裏在風俗上很講究，老人都戴小白帽，床頭供奉羊皮書《古蘭經》。家裏飲食，什麽能吃什麽不吃，極其講究。早上烙饦饦饃配臘羊肉，午飯吃牛羊肉泡饃，開宴奉行“九碗三行”。
　　……
　　聶卉放假抽空來北京，在中戲門口等男朋友。
　　不時有打扮入時的靚麗女孩從門裏走出來，穿著熱褲，褲邊短得從後面露出小半個屁股，露兩條大長腿，扭著從胡同裏走出去。校門口壹左壹右那兩家賣煎餅的，可有眼福了，壹邊攤著煎餅，眼不停瞄著壹撥壹撥美女走過去。校門口常有各色私家車輛，甚至高幹軍牌車，候在那裏，從學校裏接女生走……
　　孟小京出來，淡粉色T恤，黑色水洗布褲子，氣質也不壹樣了，陽光時尚。
　　孟小京拉過聶卉的手，聶卉眼睛壹翻：“呦，誰給妳買的衣服，這麽好看？”
　　孟小京說：“我自己買的，真的不騙妳。”
　　“可便宜了，T恤二十，褲子五十。”
　　聶卉：“哪有這麽便宜的衣服？”
　　孟小京說：“全北京大街上大家都穿這麽便宜的，誰整天逛高檔商場？動物園批發市場，妳跟我去看看嗎？”
　　聶卉樂了：“不去！……我給妳買那些衣服，妳還穿嗎？”
　　孟小京說：“妳買的那些，我上臺演戲或者學校裏文藝演出時候穿，我當演出服，平時穿還怕把妳穿壞了。”
　　聶卉心裏滿意了，抿嘴樂，手指壹撩，燙得很漂亮的長卷發在風中輕揚。孟小京是她的初戀，即便兩人現在牛郎織女，分隔兩地上大學，初戀的美好感情難以忘懷。
　　兩人去王府井逛街，孟小京講學校裏上課的事，形體課，壹群男生穿黑色健美褲抻腿，跳小天鵝舞。表演課，老師給他們放西方經典愛情電影，做表演分析，跟學生們說，“表演要有生活基礎，實踐經驗，演唐山大地震妳不必壹定親身經歷過大地震，因為這世上絕大多數人也是沒有經歷過的，妳演假了觀眾可能看不出來！但是，演愛情戲，壹男壹女在壹起，那感覺必須真實、生活化，演瞎了妳立刻就在觀眾面前露餡！”
　　“沒談過戀愛的同學，回去趕緊找人談個戀愛！沒接過吻的，找自己男朋友女朋友，練練親嘴兒！”
　　聶卉冷哼：“老師都讓妳去找，趕緊下手，學校裏有女生追妳吧？！”
　　“老師說，有女朋友的回去練練接吻。”孟小京當街摟了聶卉，壹歪頭，嘴唇密密實實地罩上去……
　　聶卉來北京期間，因為這姑娘在中間熱情張羅，電話裏呼朋喚友，孟小北孟小京兩夥人湊壹起，出去玩了壹趟。
　　孟小北呼祁亮：【我弟女朋友來北京，壹起出去玩？】
　　祁亮回呼：【陪客戶吃飯呢。找妳男人陪妳啊？】
　　孟小北炸毛：【我男人都把我甩了！妳也敢甩我！！！】
　　男人在每個不同的成長階段，生理、心理、感情上，都難免經歷各種起伏波動，心思難測。對於小北祁亮這年齡，是從男孩向著真正的男人成長過渡。對於少棠，是壹個三十歲單身男人為人夫之後在事業上進取在生活上撐起壹個家的年紀，壓力和心思就各有不同。
　　祁亮自從念大學以後，生意經念得更溜，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遊刃有余。
　　祁亮就在他們工業學院門口，很繁華的壹條小街上，開了壹間尋呼機店，也賣各種小電器。他是店老板，平時他在學校上課，雇幾個哥們幫他看店！他的鐵桿發小申大偉，當年沒有考上高中，念了個類似職高的學校，當然也就沒念大學。申大偉於是就過來幫祁亮看店，平時都是這人在店裏忙，年末分紅，壹起發財。
　　用祁亮私下自己的話說：“老子童年時代認識的小夥伴，比後來在社會上拉生意認識的酒肉朋友，可靠得多！我告訴妳吧孟小北，這世界上，我連我爸都不信，男人都他媽靠不住！我就信妳，還有大偉，妳們兩個對我，絕對不會變心！！”
　　孟小北進店，很拽地壹招呼：“小偉子——出來接駕。”
　　申大偉埋頭在櫃臺上給客人推銷，壹擡頭：“呦，北——公公！”
　　倆人窮逗貧，把顧客都逗樂了。孟小北說：“滾。”
　　申大偉把客人摞給別人伺候，勾勾手：“妳進來。”
　　孟小北溜到櫃臺裏面，往椅子上壹坐，端壹杯茶水，那架勢好像他是這店的老板。申大偉從帶鎖的櫃臺裏拿出兩臺日本進口的相機，給孟小北擺弄。
　　孟小北說：“亮亮就把店推給妳管？這老板當得也太滋潤！”
　　申大偉長得高壯，往店裏壹鎮，挺能壓住場子。穿壹身皺巴巴灰色西服，西褲下面配壹雙沾土的黑皮鞋，腰裏別兩只CALL機，典型九十年代初個體私營小老板的打扮。申大偉說：“妳看祁亮那號人，他能幹什麽啊？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壹張嘴能白呼，幹活兒特別懶，天生就是當少爺的！”
　　“但是咱亮亮就是那張臉俊，討人喜歡，跑個工商啊、稅務局、城管局、公安派出所這些地方，每回都是他拎個包去辦事，我不去！”
　　偏巧就是這天，老夥伴們正在閑聊，壹個穿洋紗泡泡袖和牛仔熱褲的女孩進來，身材豐滿，前凸後翹，眉眼嘴唇都塗過妝。
　　女孩進門不看櫃臺，直截了當問：“祁亮呢？”
　　申大偉：“不在。”
　　女孩：“他在哪呢？”
　　申大偉：“我不知道，妳呼他啊。”
　　女孩嘟囔：“大偉，我呼得著他我還來找妳？……什麽人啊，沒這樣的，正主不靠譜，朋友也不靠譜！”
　　申大偉斜支棱著壹只白眼。
　　孟小北看著，那女孩徑直進了櫃臺，從員工飲水機裏接水喝，儲藏櫃裏竟然有她專用的壹只馬克杯。女孩還從櫃臺裏直接拿了壹個摩托羅拉，說換壹個新的，順手將舊機子丟給申大偉，這就算是“以舊換新”了。
　　孟小北拼命打眼色：這人忒麽誰啊？
　　申大偉用口型說：祁亮的……內個啥！
　　孟小北瞪眼：啊？！
　　女孩挺漂亮的，又眼觀六路，耳聰目明，扭頭問：“大偉，妳說我什麽呢？”
　　申大偉皮笑肉不笑得：“呵呵，說妳是亮亮他們學校的校花呢，說妳特美。”
　　女孩叫楊穎，還真是他們工業學院公認的校花。楊穎回眸壹樂，熱褲包著屁股扭出店門，回頭對孟小北拋個嫵媚眼神：“妳就是孟小北吧，早聽祁亮說過妳，美院高材生，藝術家，妳先坐啊別客氣，我晚上再來，大家壹起吃飯。”
　　孟小北：“……”
　　孟小北心裏騰起壹片異樣，看這姑娘極不舒服，那時就覺得不妙！
　　老子跟祁亮穿開襠褲時候就認識了，老子在這店裏從來不講客氣——妳誰啊？
　　他扭頭，急赤白臉地質問申大偉：“妳不知道祁亮身邊已經有人麽，就是內誰！這女的怎麽回事！”
　　申大偉哼道：“就是那男老師麽，誰不知道……我也瞧不上這位，整天跑咱們店裏又吃又拿，不用付錢走賬，妳去問亮亮吧。”
　　“反正她拿了東西我都記賬，省得被人以為是我拿的，回頭直接報給亮亮，讓他自己收拾擦屁股。哥們兒之間不能過問這種事，問了怕傷和氣。”
　　大偉人看著粗，心挺細的，想得明白。
　　孟小北不以為然，咱們仨什麽關系的死黨，老子認識妳多少年了，不能過問妳這種事？！
　　……
　　於是，周末，壹行人搭伴去西郊新開的石景山遊樂園。石景山當時是北京第壹家仿歐美迪斯尼風格的主題遊樂園，特別火爆，地鐵壹號線專門辟出壹站，“八角村-遊樂園站”。從這壹站擁下車的，都是壹家子壹家子組團帶孩子來遊樂園的。門票是通票，相當貴，闊小姐聶卉掏錢請客，連吃帶玩。
　　孟小北把電話打到亮亮家，聽見對面那兩人的對話。
　　蕭老師說，“我還是不去了，妳們去玩兒。我又不會遊泳，又對那些電動遊藝不敢興趣，不掃妳興，下午還有課，妳和小北去玩。”
　　祁亮：“哦……妳每回都這樣，我已經掃興啦！”
　　衣服摩擦的聲音，蕭老師抱著人搖了搖：“乖，我晚上包餛飩吧，晚上妳回來吃飯。有送貨的我幫妳簽收。”
　　祁亮：“那好吧。”
　　祁亮與蕭老師相差十好幾歲，性格壹動壹靜，很多時候，就仿佛不是壹輩的人了。時間拖得愈久，這種差異愈發明顯，尖銳。
　　坐地鐵的路上，祁亮說：“我再叫個人出來吧，人多好玩。”
　　孟小北斜眼看著某人，問：“妳叫誰來，男的女的？”
　　祁亮說：“妳不認識……同學，女的。”
　　孟小北幹脆地道：“楊穎吧？我認識，妳別叫她來，我煩。”
　　祁亮莫名：“妳煩她幹嘛？”
　　孟小北對亮亮確實不客氣，爺們兒氣勢上來了，口吻像教訓媳婦：“妳蒙我傻啊？‘同學’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