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壹章：禁忌東宮

　　為伴侶的陳年舊愛過往濫情而吃醋鬥氣,這種無聊事兒,男人最熱衷了。孟小北是沒機會也沒有資格向他幹爹討要過往那十幾年，少棠最青春旺盛欲望波濤洶湧的壹段歲月，他沒趕上趟。那時他自己尚且是人事不通的孩子,他還蹲在家屬大院拍洋畫玩兒泥巴臉上帶兩塊紅皴往袖筒上抹鼻涕呢，少棠已經是西溝部隊裏家境優越炙手可熱的單身漢。
　　他長大長結實了,帥得冒油,小爹慢慢地年長,歲月痕跡烙下如此鮮明的反差。
　　孟小北不肯善罷甘休,那天在辦公室裏壓著少棠揉了半晌。他瘋狂而癡迷,恨不得想要用手指和牙齒在對方全身都刻印上屬於自己的印跡,彌補流逝的十余年大好年華。
　　少棠被小北從後面吻到後頸和脊柱壹線，坦然地回頭，掰過他下巴，重重吻了壹下，甚至用低啞的帶煙火氣息的嗓音在他耳邊指揮，“寶貝兒，手再大點兒勁，給個痛快的。”
　　“怎麽痛快？我不會。”孟小北對少棠耳朵吹氣。
　　“不會？”少棠嘴角壹動。
　　“不會，妳男人教給妳。”
　　少棠突然翻身，大腿壹摟，幹凈利落反制將兒子壓在桌邊，幾乎拍到玻璃板上。孟小北後仰迅速就躺了，下面壹熱，要害處就被全套捉了，眼神立時就亂了。少棠的手勁兒粗重，掌紋鋪天蓋地的細致包裹讓孟小北抖出動靜。少棠眉眼漆黑專註，瞬間壓迫式的揉弄迅速碾壓摧毀孟小北的神智和抵抗能力。少棠慢下來，他就喘得輕些，少棠手快，他頓時淩亂得壹塌糊塗，結果又差點兒犯低血糖栽在對方手心兒裏……
　　孟小北慢慢發覺，自兩人關系深入的初始，床上那事兒就是這樣。少棠容忍默許他在他身上盡情地放縱，為所欲為，然而少棠是那個在兩人關系上把握方向和掌舵的人，上下、進退自如。少棠有時壹個嚴峻眼神、壹個動作、壹句話，就能令孟小北奉若神明誠惶誠恐前思後想回味無窮。當然，少棠偶爾壹個帶誘惑感的俊朗笑容，能讓他發癡發狂。
　　……
　　少棠與小北偶然去過壹次城裏南池子大街附近某間浴池。那裏面除了男女淋浴，與男淋浴間相通處還有壹個泡澡的池子，挺大，二十平米見方。女客不會願意泡這種澡池，嫌臟和亂，這裏都是中年或者上了歲數的男人，或白天或晌晚就在這裏泡著。
　　少棠自己赤條條光著進去，卻壹定要求孟小北穿小褲衩，不能露出小鳥。
　　澡池邊上坐著許多人。有個男人腳扛在另壹人肩膀上，胯下贅物坦蕩蕩地耷拉出來，那人為其修理腳上的老繭。還有人把熱騰騰的毛巾搭在頭上，靠在池邊閉目養神，壹動不動。孟小北也看到兩個男人，各自占據池子壹側互相瞄著，眼神有異，原本好像不認識。其中壹人慢慢劃水遊到另壹個身旁，就著澡池子裏蒸騰的白氣、模糊的視線，聊了片刻，然後壹前壹後像結了對子的壹雙野鴨子遊過池子，上岸，往更衣室去了……
　　這是八十年代後半期，社會氛圍逐漸放開，戀愛自由性愛無罪的新興時代潮流深刻震動著這座城市。那時的海澱軍區、西城機關大院、城裏街道胡同、大學校園……壓抑了二十年如鐵板壹塊的社會人群，仿佛從中間慢慢皸裂出壹道道觸目驚心的紋路，到處充斥躁動不安的風潮。
　　電影院開始公開上映壹系列青春愛情電影，電視劇裏公然出現男女主角調情接吻的鏡頭，薄紗輕遮嬌軀的港臺色情錄像帶在音像店內隨處可見，大學生宿舍墻上都貼起詹姆斯迪恩叼煙騎著摩托的海報……這曾是思想與自我意識自由泛濫的黃金時代。然而即便如此，同性之間的感情與性，永遠是掩藏在城市最隱秘角落不為常人所知的禁忌。
　　公園，廁所，澡堂子。
　　這才是屬於這群人的邊緣地帶。
　　少棠自始至終與孟小北寸步不離，貼著泡澡，眼神漠然掃視四下人群。中途有人走過來，手指碰碰少棠的後肩膀，搭訕。少棠表情冷淡，愛搭不理，那意思就是：老子有伴兒了，別煩我。
　　少棠就帶孟小北去過那壹趟，後來再也不去，叮囑孟小北，“以後不準壹個人跑這種地方玩兒。”
　　孟小北問：“他們都是……跟咱們壹樣的那種人？”
　　少棠看著孟小北，特別嚴肅地糾正：“咱們跟他們不壹樣，妳不是‘那種人’，妳也不要混那個圈兒。妳長大就懂，別亂來，明白嗎？”
　　他們中學附近曾經冒出來壹個“暴露狂”，男的，大冬天的裹壹件棉大衣，碰見小男生就跑過去，朝著人家猛壹掀開衣服，裏邊兒竟然壹絲不掛。男生大喊“抓流氓啊”、“揍他揍他”！校門口兩名保安拎著棍子就跑過去了，孟小北與祁亮正好瞧見，也掄起書包幫忙上去揍人，打流氓……那人後來跑掉了，倘若抓起來扭送派出所，沒準兒就要判個流氓猥褻罪。
　　孟小北在許多地方的公共男廁所裏，不止壹次看到那種有曖昧暗示意味的暗語，甚至是用炭筆煤球畫在墻角旮旯、小便池上方的小黃圖。北京城裏人口密集處，有幾個地方的公廁，在夜幕降臨之後夜晚時分，就是眾所周知的幹那些事兒的“接頭”地點。壹切都在陰暗中存在、進行，反射出與社會光明壹面完全不相容不和諧的幽暗之光……
　　孟小北那時也會有好奇，仿徨，情緒躁動不安，缺乏安全感；十幾歲涉世未深的男孩，從內心深處生發出對自身性意識、身份與前途的迷茫。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和社會上大多數人的性向不壹樣，他甚至與“他們”也不壹樣。他不混那個不能見光的圈子，他不會隔三差五換伴兒，他只有少棠壹個伴侶，但他喜歡的終究是個男人。
　　祁亮有壹回悄悄告訴孟小北：“蕭逸有男朋友了。”
　　孟小北問：“妳怎麽知道？”
　　祁亮說：“連續兩天放學回家，我在後面看他，他跟壹個男的並排騎車，到東大橋路口往那個方向拐彎，就是他家方向。”
　　孟小北沒當回事，說：“他跟壹個男的騎車妳就說是男朋友，咱倆還整天摟摟抱抱壹張床睡覺呢。”
　　祁亮篤定道：“肯定就是，我看他眼神就不對勁，那個男的好像就是咱們隔壁學校的老師！”
　　“我靠，他竟然見壹個喜歡壹個，真浪。”
　　“當初他見著咱們倆，也是那種心潮澎湃勃心花怒放的神情——壹轉眼就找別人去了！”
　　祁亮低聲，面露不爽。
　　孟小北瞇起眼：“我怎麽好像聽到……戀戀不舍舊情難忘的口氣？”
　　祁亮板起臉，怨憤道：“舊情難忘個鬼啊！！”
　　孟小北驚呼：“妳要是真喜歡蕭老師快去跟人家表白啊！我和小爹我們倆全票支持妳們，他那壹票我替他投了！！”
　　寒假裏，有那麽壹回，也是抑制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孟小北與祁亮兩人偷偷去了東單公園。
　　這是與他們八裏莊紅領巾公園類似的壹個街心公園，不收門票，公園內平時無人管理，樹木草叢掩映。祁亮是從蕭老師那裏聽說，這地方就是半個北京城那種人聚集結交伴侶的地方。
　　孟小北質問，蕭逸怎麽會跟妳說這個？！
　　祁亮滿不在乎道，我就這麽問他的，平時妳們都去哪逛，我也去看看！
　　三九寒冬街上沒太多人，公園裏也略顯冷清，然而沿著石板小路越往裏走，路邊石頭條凳上、小亭子裏，孟小北看到三三兩兩用棉大衣裹身禦寒的男人。條凳上有男人橫臥躺在另壹個的大腿上，有人靜靜依偎在壹起，有人湊頭下象棋，還有的壹前壹後挨擠著，悄悄鉆進路邊的小樹叢……
　　孟小北後來來過東單公園不止壹趟，每回都能看見那個橫臥在石條凳上的體型微胖的中年男子，眼神略溫柔嫵媚，對誰說話都慢條斯理兒，不急不惱，很有教養，只不過每次都枕在不同男人的大腿上。他們就是在公園裏找伴兒。
　　祁亮用手指著小樹林：“進不進？”
　　孟小北止步不前，警惕道：“咱倆？不會被人誤會我和妳去滾樹坑嗎？”
　　祁亮抖抖索索道：“咱倆摽在壹起，正好被人誤會成咱們是壹對兒，我就怕被別的人‘問’！”
　　孟小北把心壹橫：“……老子也想進去看看！”
　　小樹林往裏是個大下坡，黃土路，柏枝橫縱，樹坑裏到處散落衛生紙，偶有避孕套。街上還沒有隨處可見的避孕套自動販賣機，很多人也舍不得花錢買套，更多的就是用衛生紙……
　　灌木叢後有男人的粗重喘息，肉體撞擊相合特有的聲響。那聲音壹聽，就令孟小北心口亂跳，悸動，尷尬，因為那動靜聽起來他熟悉，他懂。
　　樹後猛地露出半個頭，壹雙通紅的眼，粗聲質問，“看什麽啊？……也想來啊？”
　　祁亮耳朵壹紅，差點兒絆在樹坑裏。
　　孟小北拉住祁亮胳膊，這些人也不嫌冷？那男人蠻橫地吆喝了壹嗓子，“都到外面排隊去，今天我的”！孟小北心虛趕緊拉著祁亮跑了……
　　不久後，孟小北獨自又來過壹趟。
　　他不是來這地找伴兒，他絕對沒有那種花心亂來的想法。
　　他都快成年了，他也開始思考將來的人生道路。孟小北那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或許就是想來這種地方探尋情感上的秘密，尋找迷失掉的方向。他的感情，他經歷品嘗過的性，他無法對家人和任何身邊人交流傾訴，除了壹個祁亮。這種感情上的陰暗和封閉令他煩躁不安，像在同齡人群的邊緣孤魂般飄蕩。他原本就不是個性格自閉的男孩，他憋得非常難受，他也希望有同路人。
　　來東單公園這種地方，反而令他感到踏實，富有安全感。這裏許多人和他壹樣，是他“同類”，甚至比他混得還要慘，連固定伴侶都沒的。這裏沒誰對誰另眼相看，沒有侮辱歧視，很多人甚至非常喜歡孟小北，對他感興趣，因為這公園裏難得闖進來壹個穿戴時尚模樣周正的年輕帥哥！
　　“靚妹，過來！陪姐聊聊！”
　　躺在石凳上的微胖的男人，笑瞇瞇地招呼他。
　　公園裏這些常客，互相都有綽號的。年紀比較長的、混東單公園資歷老的，都被人喊“姐”。胡姐，明姐……再比如這位微胖的和顏悅色的大叔，公園內人稱“荷花姐姐”。好像因為此人姓藍，進園子自稱藍采荷，久而久之大夥就喊他荷花姐。
　　荷花姐遞過煙來，孟小北說，“抽我的吧”，給對方點上火。
　　荷花姐問：“靚妹兒，妳是學生？我看妳來幾次了，找著順眼合意的伴兒嗎？”
　　孟小北坦白道：“我不是找人的，我有男朋友了。還有，妳別叫我‘妹’，聽著別扭！妳叫我靚仔成嗎！”
　　荷花姐噗得笑了：“哈哈哈，還挺怕生！放心，我不會欺負妳的，靚仔！”
　　孟小北與對方隔著壹尺遠坐著，很酷地抽煙，絕對不會讓藍采荷枕他大腿或者摸他。荷花姐問：“妳跟妳男朋友，妳做1還是做0？”
　　孟小北壹聽就懂了：“……我是上邊兒那個，算1吧，妳呢？”
　　他其實就破處做過那壹次，小鳥進巢。
　　荷花姐深深看了他壹眼，毫不掩飾：“我專找喜歡在上邊兒的，不過這麽多年了，碰上真喜歡的，做1做0都成。”
　　孟小北深切贊同這話，遇到真心喜歡的人，不介意上下位置，他心裏幻想過無數次少棠上他會是什麽滋味兒……
　　他面露迷惑問道：“妳交往過多少朋友？”
　　荷花姐反問：“靚仔，妳是問睡過的還是真愛的、壹起生活過的？”
　　孟小北思想鬥爭很久，終於問出來：“……咱們這樣會不會得艾滋病？”
　　荷花姐略帶善感憂傷口吻，淡淡道：“我混東城十多年，這園子裏認識的人裏，貧困潦倒窮途末路渾身爛瘡地走了三個。妳看那邊兒小亭子的柱子上，刻著他們名字。”
　　“我幫他們刻上的。”
　　荷花姐補充道。
　　孟小北陷入沈思神情嚴肅，胖荷花趕緊安慰他：“妳有固定的伴，別碰外面的人，妳肯定不會得病，妳別太擔心！”
　　兩人也隨便聊些別的，胖荷花為人不錯，不顯得過分淫蕩猥瑣，所以孟小北願意和這人說話。荷花姐還擡手給孟小北指點，這塊石板空地咱們的人把它叫做“小廣場”，聊天交友之處；那個山坡小樹林子就叫“快活林”，野鴛鴦們進行身體交流男男雙修極樂登天的壹方風水寶地；還有不遠處那間挺大的公廁，叫做“辦公室”，也是同誌們摸黑辦正事兒狂野互high的地方。
　　荷花姐問：“妳男朋友跟妳壹樣，也是學生？”
　　孟小北搖頭：“他比我大。”
　　“大了十歲吧。”
　　孟小北直接就把心裏那個人往年輕了篡改，潛意識裏也明白，他與少棠十四五歲的年差，外人聽起來就是天方夜譚。
　　荷花姐楞了半晌：“可比妳大不少啊，妳就願意跟他好著？妳想清楚了沒有？……妳沒讓個老男人把妳騙了，別是耍妳的吧？！”
　　“不是！”孟小北連忙解釋：“我倆從小就認識，他對我特好，特別好，我最親的人了。我喜歡他好多年，他也對我說過，他愛我。”
　　“他長得也帥。”
　　“我們挺相愛的。”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說出“相愛”二字，只要壹談起他小爹，嘴角忍不住上翹，眼底壹片柔情。男孩子特有的細密溫柔融進窄窄的眼皮，眼底有光芒，真實的情感掩飾不住。
　　荷花姐磕煙灰的手勢略女性化，點點頭：“靚仔，妳在咱們這樣人裏，真挺幸運的……妳好好珍惜吧。”
　　結果就是這天，賀少棠回來孟奶奶家，破天荒沒找見孟小北，大寶貝兒人呢？
　　寒假野在外面，沒在家裏等他休假？
　　少棠到二廠附近那條街轉了壹圈兒，在某間遊戲廳門口用他的毒眼壹掃，迅速發現祁亮與申大偉在那裏面打遊戲，就他兒子神不見蹤影。
　　少棠剛想邁進去，頓了壹下，又出來了，在隔壁小店用公用電話呼祁亮。那位萬元戶富二代也配備有尋呼機，時刻走在同齡人前列。
　　少棠呼道：【呼號18256。我兒子在哪裏？為什麽不回家？】
　　不壹會兒，他就瞅見祁亮著急著慌從遊戲廳裏跑出來，用同壹個公用電話給他回呼！
　　偵察兵出身的賀隊長就掩在十米開外壹棵大樹後面，戴著墨鏡，穿翻毛皮夾克，靜靜地抽煙。他也說不清自個兒是何種微妙的心思，或許就是壹個戀愛中的三十歲男人，面對小愛人時的通病：他也缺乏安全感，敏感多疑，保護的欲望壓倒壹切反動勢力，想要掌握孟小北的壹切，想要小北時時刻刻在他身邊。
　　迅速的，少棠呼機上顯示信息，代碼字裏行間都能透出亮亮壹貫的討好口吻：【叔叔！我們在外面，打遊戲，晚上壹定回家！】
　　少棠狠命壹咬煙蒂，含混罵了壹句：我日。
　　老子倘若能放下這個心，那就是不在乎北北了。
　　少棠拿出壹顆煙叼在唇間，想點上火，手裏打火機壹蹦，在地上彈幾下嘰裏咕嚕順著街邊下水道鐵篦子縫隙滾進去了！少棠圍著那鐵篦子剁了幾腳，煙點不上煙癮激得他雙目發紅，面色突然沈下去，就覺著這事不吉，北北究竟去哪了？！
　　真的想跟我在壹起？
　　壹輩子在壹起？
　　愛我啊？
　　……
　　他的北北走在成長的艱難道路上，少棠壹個做父親、也是做情人的，孟小北往前邁出的每壹小步，仿佛都是對他戳心掏肺柔腸寸碾的期待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