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賀少棠
幹爹 by 香小陌
2024-3-4 20:30
娃他奶奶當初在孫子剛出生時,帶東西來看過壹趟,這是第二回來岐山。
遠道從北京過來,要倒好幾趟車,相當辛苦。綠皮火車坐壹宿,先到西安,換壹趟火車到寶雞。下來後在汽車站排大隊,排幾個小時等到壹趟車,坐長途汽車到岐山。兵工廠大山溝子距離岐山縣城尚有十幾裏地。天色晚了,奶奶沒追上長途車,好說歹說求了個當地農民,塞給對方兩包白糖,坐農民趕的大車進山。
老太太頭發已是花白,艱辛的歲月讓皺紋爬滿眼角,板車上摞兩件大號行李。就壹個兒子,兩個孫子,這也就是為了來看兒子孫子,不然誰受這罪。
關中多山,道路崎嶇。
趕車的農民笑道,“大娘妳不知道嘞,俺們這兒,山高石頭多,出門上下坡,路無五裏平,走死人和馬嘞!”
孟奶奶說:“俺知道妳這地方,俺上回來的時候,妳這路修得還不如現在這個。”
車頭晃動昏黃的燈火,在山道上幽幽前行,山裏時不時傳出壹聲瘆人的狼嚎!
附近山坳裏除了三座制造廠,還駐紮壹處守衛部隊,廠區就是軍隊附屬並支援建設的。山間密林常有獸類出沒,白天野豬覓食,夜晚狼群結伴。
除了狼,還有人出沒。
前頭不遠處密林子裏,山梁梁上,黑暗中潛伏兩三枚人影。
“班長,來人了。”
“趕大車的,車上有啥,看清了麽?”
“看不清,看起來摞著的東西可不少。”
“少棠,敲不敲啊?”
幾個穿草綠軍裝的人,壓低聲音伏在山梁上說話,列隊陣型都是八路打伏擊戰三點夾擊的陣勢。領頭的歪帶軍帽,皮帶松松地紮著,嘴角壹笑就上翹,黑暗中露出壹口白牙,輕吐煙圈兒,山中隱隱有紅星壹點……
“瞎說什麽,敲誰,怎麽敲?!”
說話的人叫賀少棠,側臥伏在草叢裏,姿態紋絲不動,說話時眼睛的波紋似乎都不會晃動,很壓得住威風。
賀少棠叮囑道:“別亂來啊,那都老百姓,鄉裏鄉親的,查哨就好好說話,問路就老實回答。咱幾個就是,借口酒喝……”
另壹個小兵吐了草棍,擠兌他:“四哥,連長前天沒收您壹瓶珍藏的西鳳,這仇您還惦記吶?差點兒沒把連部給端了,真嚇人!”
“連長是把那瓶西鳳給瞇了,他自己留著喝了!”賀少棠把軍帽往草叢裏壹藏,冷笑道:“老子今兒喝不著這壹口,還就不回連裏報道了,看他們能怎麽著。”
騾子沿路拋灑稀稀拉拉的糞蛋,大車緩緩而來。
賀少棠從土坡梁上起身,還沒站起來,在草叢裏就“哎呦”了壹聲。
旁人低聲問:“班長您又咋滴啦?”
賀少棠也壓低聲道:“餓日……餓滴娘。”
他腿麻了。
賀少棠不是性情暴躁戾氣重的人,天性豁亮爽快,即便張嘴罵娘,話音裏亦帶壹絲略婉轉的戲腔。他罵了壹句,自個兒倒先樂了,以僵硬的俯臥撐姿勢撐在那兒,活動壹截小腿,嘶嘶啦啦地又哼了幾聲,總算把沖鋒的架勢活動開了。
他們這邊幾個人正要沖下去,設卡“檢查”過往可疑車輛,不曾想還沒拉起沖鋒號,對面那座土坡也有動靜兒!
山路對面,壹群同樣穿舊軍褲的小青年跑下來,高嚷著,站住,站住,攔住騾車。
形勢突轉。騾子驚著了,車上的人吃驚混亂,幾乎掀下車去。
幾名青年黑夜裏眼睛放射出綠光,也是奔著車上載的東西!
孟奶奶大喊:“妳們趕剩麽這是?!”
“妳們哪來的!”
“妳們敗動俺的包袱!!!”
賀少棠遙遙地瞅見,壹摔軍帽:“餓勒了操,八路想打個牙祭,碰上土匪了!”
“兄弟們,上。”
賀少棠朝腦後輕輕壹揮手,身形矯健,跳下山梁……
當時那個年月,缺吃少穿的野山溝子裏,這種事相當常見,是現在人難以想象。
說到底,是餓的,窮的。
當地的農民、老百姓,習慣了面朝黃土頭頂青天的日子,壹碗高粱飯兩個硬饃饃頂壹天,反而不怕。真吃不了這份苦罪的,都是從大城市進到窮山溝裏的人,是那群知識青年與城市混混。跑到老鄉村子裏偷雞摸狗、惹是生非,那簡直是常事。當然憋不住火了四處“偷人”的也有。再就是不同派別的人互相掐架、搶糧食搶水……
幾個剃著亂七八糟發型的小青年,跟孟奶奶搶起包裹。
有人踹了車夫幾腳,把人踹倒地上。
壹個發型中分的小青年,十分兇狠:“妳放手,妳放不放,不放老子砍妳信不信啊!”
孟奶奶就不放,大哭,扯著包裹坐地不起,那包裏有給她兒子的煙酒、給孫子的油炒面和點心糖果……
黑暗中壹片混亂,就這時,山梁林子裏擲出壹聲低啞的狼嗥!
嗷——
下邊兒的人嚇壹激靈,齊刷刷地擡頭。
嗷——嗚——
野狼奔放地嗥叫,回蕩夜空,嘯聲悠長,竟還帶著獨特的尾音,往上轉的。隱約聽起來不止壹只,而且絕對是公狼。
車夫嚇得屁滾尿流,狼,有狼群,這時候都顧不上土匪了,轉身就往回跑。
小青年也害怕,都不是真土匪,是餓成了匪類。城裏人哪鬥過狼,進退不得,又舍不得撒開到嘴肥肉。
黑燈瞎火給這夥人嚇得,沒仔細聽,這野狼怎麽嗥起來有壹股子大秦腔的土渣味道,帶著華麗的轉音?!
狼是不會唱戲的。
狼嘯與人聲騾子嘶鳴聲混成壹團,黑暗中壹點紅星閃過。賀少棠大步沖出林地,眼神肅穆,動作幹脆利索,平舉手中的槍,直指領頭搶東西的青年!
周圍霎時安靜,狼叫也沒了。
賀少棠嚴肅起來黑眉白面,只有那壹雙眼,在暗夜裏冒的也是綠光。
“別動。”
“放下東西。”
“哪個再敢動壹下,老子斃——了他!”
分頭青年扯嗓子叫囂了壹句:“妳忒麽誰啊?”
賀少棠答:“老子忒麽解放軍。”
賀少棠聲音不大,帶著半夜惺忪的慵懶,槍管子可不含糊,直指某人胸口。
小分頭青年也就十八九歲,可不是善茬,眼底流露不忿:“多管閑事!妳哪個部隊的,叫什麽名兒?”
賀少棠毫不含糊:“這方圓壹百裏,幾座山頭都是我們的人,妳說老子哪個部隊的。”
小青年問:“妳報個名兒我聽聽。”
賀少棠嘴角壹歪:“妳去連部打聽打聽,賀四是誰。”
小青年抿著嘴,手指狠狠壹點賀少棠:妳小子給我等著。
幾個青年腰裏別了砍刀,然而瞧見當兵的手裏有槍,立馬就慫蛋了。
再說,幾個壹瞅就是附近部隊的大兵,地頭蛇。當兵的惹不起,真要擦槍走火了,荒山野嶺打死妳是白死,沒人給妳講說法。
領頭的青年壹抹鼻子,使眼色,撤。
可是不能白來壹趟,這人臨走突然從孟奶奶手裏狠命壹搶!
撕扯之間壹聲脆響,壹瓶東西摔在土石路上,嘩啦啦,碎掉了。濃郁的白酒香氣瞬間充斥濃重夜色,酒氣打鼻子的鮮香、濃烈!
酒打了。
賀少棠這壹瞧,差點兒就把槍扔了,拍著大腿嚎叫起來。
酒,老子的酒!!!
哎呦餓日妳個親娘嘞!……
老太太“啊”得壹聲,這心疼得,那是家裏爺倆最愛的牛欄山二鍋頭。酒都是花錢憑票才買得到,過年在合作社排兩小時隊排到壹瓶。兒子的煙和酒、孫子的餅幹糖果,那都是老太太千裏迢迢的壹份心。山高路遠,就背這兩瓶酒,都快到家門口了功虧壹簣,竟然打碎壹瓶!
老太太這氣得,眼神發狠,突然抄起壹個家夥,轉身就砸。
“妳打碎俺東西了,俺揍死妳的!!!”
要說孟家奶奶,可不是壹般怯生生的家庭婦女,那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女人。年輕時就跟娃他爺爺闖關東,去東北黑土地上跑買賣、挖金礦,山東大嫚兒的潑辣脾氣,這時當著兩夥人,抄棍子就打起來了。
小青年壹哄而散,被打得抱頭逃竄。
老太太直追:“妳們敗跑!”
“妳敗想跑!!!”
“妳瞅俺抽死妳們八瓣子的!!!”
賀少棠又驚又樂,這老太太敢走夜路哪用他罩?這老太太比他幾個爺們兒都生猛。
孟奶奶恨不得追出壹裏地,壹鞋底子砸到逃跑的小青年腚上,這才善罷甘休。最後還是賀少棠兜著腰把老太太拽回來的。
“快回來唄,大娘您別追了。”
“您千萬別叫,您再叫喚幾聲,把真狼都給招來了!”
賀少棠咧嘴樂的時候嘴角上翹,眼底閃出笑模樣……
車夫跑沒影了,就是附近山溝的村民,怕武鬥,躲回家了。
這天夜裏,最後是賀少棠趕大車,把孟家老太送進山溝,壹直送到兵工廠宿舍區。
身邊幾個弟兄悄悄說:“班長,妳給人家趕車?”
賀少棠把槍扛在肩後,無奈道:“不然怎麽辦啊,讓老太太自己趕車啊,我還真不放心,她管不住騾子。”
弟兄說:“妳趕車,我們咋辦?車上坐不下咱這麽多人!”
賀少棠冷笑:“妳們自己兩條腿回去,五公裏越野!”
餓日妳個五公裏啊,底下人壹通哀嚎。
他班裏的小兵,叫小斌的,悄悄取笑道:“班長,您這是借酒來的?”
賀少棠:“都不許提啊。”
小斌笑:“哈哈哈,少棠,妳那桿鳥槍還真好使,沒打著兔子,嚇跑壹群瓜慫。”
賀少棠狠踹了小斌的屁股,算是告別,讓嘍羅們趕緊滾回山梁上的哨所去。
暗夜寂靜無聲,只有壹溜蹄子聲音清脆。山路上燃著的煙頭像壹點螢火緩緩劃過,黑暗中唯壹的暖光。
孟奶奶感激小兵蛋子喝退土匪,問了賀少棠的名字和部隊。
孟奶奶問:“小同誌,妳幾歲了?”
賀少棠歪戴軍帽,吆喝著騾子:“十九,快二十了。”
孟奶奶說:“呦,看著可真不像十九唉,比俺兒子小十歲不止。”
賀少棠笑得可親:“我都當兵兩年了。”
他心裏仍可惜那瓶打碎的酒,壹聞就知是上好的窖藏白酒,滋味熱辣,這個饞呦。這會兒都走出五裏地了,滿鼻子仍然蕩漾鮮辣的酒香,恨不得撅腚趴地上舔那塊黃土地。
賀少棠表面不動聲色,閑聊:“大娘,去看孩子。”
孟奶奶:“是啊,看兒子和孫子,俺有兩個大孫子,還是雙胞胎!”
賀少棠:“您家真有福。”
孟奶奶說起娃兒滔滔不絕,足足說了壹路。
“俺就這壹個兒子,這是給他帶的羊剪絨帽子和棉大衣,怕山裏冷。”
“這是家裏存的兩匹緞子布,從青島壹直存到北京。”
“這是給孫子的果丹皮,小孩都愛吃果丹皮,山裏沒的吃。”
“這是盒裝的幹醬油,妳們這山裏就連醬油都抹油的!”
……
賀少棠就這麽默默聽了壹路,半晌回了壹句:“老太太,對妳兒子是真疼,讓人羨慕。”
孟奶奶說:“可不是麽,家裏四個閨女,就這壹個兒子,離得太遠,見都見不著。”
老太太在身後抹了抹眼角。
賀少棠笑笑,抽煙,不再說話。
孟奶奶忽然想起來:“包裏還有壹瓶二鍋頭呢,打碎壹瓶,還有壹瓶給俺兒子。”
賀少棠壹咬嘴唇,差點兒把舌頭咬下來,疼著了!
他盤桓壹路,心裏發軟,覺著這家老太太真好,老太太不容易啊……
長夜寂寞,賀少棠扯開喉嚨唱起《五哥放羊》調,嚇跑豺狼虎豹。
“正月格裏正月正,正月那個十五掛上紅燈。
紅燈那個掛在哎大來門外,單那個等我五那個哥他上工來。
哎喲哎哎喲哎,哎來哎咳喲!
單那個等我五那個哥他上工來!
……
九月格裏秋風涼,五哥那個放羊沒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來襖襖。
改來壹改領那個口,妳裏邊兒穿上!”
……
賀少棠這壹嗓子,嚎的是黃土高原的寂寞與蒼涼。
孟奶奶特體恤,很靈犀地問:“小夥子,唱姑娘吶?有對象的抹油?”
賀少棠仰脖笑了,聲音爽朗:“哪有對象,沒有呢,就我壹個。”
那壹年的賀少棠,也才不滿二十歲,駐岐山某部隊機械師團森林哨所的壹個班長,日夜駐紮在這條野山溝裏,露宿風餐,扛槍巡哨,野慣了的,十足壹個兵痞。
賀少棠當晚與孟家老太太分別時,特意多問壹句,您兒子家住哪片宿舍區,這兒我都熟。
他轉臉爬到圍墻外面,清楚瞅見孟奶奶進了哪個樓。
賀少棠咬著煙,壹笑。
他還惦記老太太行李裏那壹瓶白酒兩斤臘肉三包油炒面呢,嘴裏都淡出個鳥來!